【深度】谁是法官？
• 谁是法官 •
——从《宗教大法官》看“法官”
作者 ┃ 张远来
《宗教大法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重量级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节。作品以伊凡和阿廖沙兄弟关于其诗作以对话的形式，寓言式的讲述了在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发生的基督与大法官相遇的一幕:“那时正值宗教裁判雷厉风行，国内每天都有火堆为高扬上帝的容光而熊熊燃烧”（301）,这是近代文明曙光照耀之前，欧洲中世纪宗教黑暗最为残酷的时代。他——基督耶酥再一次来临这个充满了痛苦、不幸的世界。带来了他一贯的医治与怜悯。但宗教当局以红衣主教为代表的领袖，以妨碍了神圣宗教的名义逮捕了耶稣，将他关押在宗教裁判所的地下监狱里。故事主要以红衣主教那个夜晚对耶稣私人问话式的审判为线索，以大法官的口，表述耶稣是否该接受撒旦三个试探的诘问。
在整个大法官对基督的审判中，基督始终一言未发，静静地，带着慈爱而不可亵渎的微笑。就像当年在比拉多面前的受审一样，基督从未为自己辩护。在接受大法官的诘问和审判，但同时又以其慈爱的沉默，带着微笑注视着大法官。似在接受审判，又像在审判。到底是大法官在审判基督，还是基督在审判大法官？谁才是真正的法官?本文就尝试从大法官审判耶稣的三个试探入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法官”！
一、三个试探
——意志面对抉择
关于耶稣所受的三种试探。记载在《马太福音》第四章：
第一试探：
1 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2 他禁食四十昼夜，后来就饿了。3 那试探人的进前来，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 4 耶稣却回答说：“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话。”
第二试探：
5 魔鬼就带他进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顶（顶原文作翅）上， 6 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 7 耶稣对他说：“经上又记着说：‘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
第三试探：
8 魔鬼又带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 9 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10 耶稣说：“撒但（撒但就是抵挡的意思，乃魔鬼的别名），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说：当拜主你的上帝，单要事奉他。”
大法官认为，三个试探的本质是奇迹、神秘、权威。他认为人心所渴求的就是这三样。耶稣当年不想用这三样东西换取人对上帝的信靠。祂不想剥夺人的自由，因为只要满足这三样东西，就是在用奇迹、神秘和权威剥脱人的自由而牢笼人信靠祂。祂要人有自由地，在自由意志里自主决定选择信靠与否。因此，耶稣拒绝了撒旦的诱惑。但大法官认为：人生而是卑贱的，他们要的就是面包而非自由，是神秘而非真理，是权威而非信心。他认为，宗教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人想要的，满足他，而后统治他，占有他。以凯撒的剑和宗教的面包来彻底地占有人的自由，让人甘心乐意地接受一体化的统治。耶稣拒绝了三个试探，又已经把教会的权利交给了教宗，教会（本质上是指组织性的基督宗教）接受了撒旦的提议，来满足人肉体的需要，从而建立了宗教的秩序。基督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权利，他又把教会的权利给了教会，他就不应该再来打扰教会。大法官甚至已经告诉基督，他将在第二天将基督送上火刑柱，就像叛教者那样烧死。大法官认为，三个试探就是人类想要的全部，基督拒绝撒旦的试探，就是漠视人想要的东西。固然，基督是因为真正爱人，不想剥脱他们的自由，而给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但人们就是不想要他们需要的，他们想要的是他们想要的——奇迹（面包）、神秘和权威。宗教大法官之类虽然从骨子里鄙视人，但他们藉着三个试探，就可以满足人想要的东西——至少在想象上是满足了人想要的东西，从而彻底统治他们。
1、他不能怀疑和试探上帝。接受撒旦的提议是对上帝自己的试探和怀疑，撒旦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耶稣接受撒旦的试探，便是对上帝的试探，就否定了基督所传讲之信心。
2、他不能以上帝儿子的身份为自己谋福利。耶稣固然是上帝的儿子，但难道上帝的儿子就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用自己的身份，建立特权，去满足自己肉体的想要吗？若如此，祂就和撒旦一样了，圣子的身份不再是侍奉，而是特权和私利了。
3、撒旦的试探违背圣经的原则，祂将上帝那位造物者和受造物平等了，且牠要借此满足牠堕落时的欲望：凌驾于一切之上，接受敬拜。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否定上帝自己的教导。
4、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对人之自由意志的剥脱。是用奇迹、神秘和权威来利诱人信靠他。上帝就变成了试探者。
5、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基督否定了自己的使命。他是来拯救人，而非要享受荣华富贵。
6、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基督不接受上帝的安排。是天使把祂领到旷野，饥饿也是上帝彼时给他的功课，用自己的办法拒绝饥饿便是对上帝安排的拒绝。
7、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基督在用撒旦的办法而非父上帝的办法拯救人类，那就否定了上帝公义与慈爱的属性。
8、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基督承认世界是属于撒旦的。但撒旦既不是世界的创造者，也非世界的救赎者，牠无权在受造物身上代表创造者行驶权力。
9、接受撒旦的试探也意味着基督与撒旦的合作。实际上，基督和彼列（彼列就是撒但的别名）有什么相和呢？(林后6:15)。
10、接受撒旦的试探意味着耶稣接受了撒旦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信仰观。撒旦要仅仅满足人肉体的需要，但比肉体更重要的是人的灵魂。
撒旦有千百条理由去试探，但耶稣拒绝的终极理由就是，你是站在上帝的立场抉择，还是凭着自己的想要驱动你的人生。后者显然是撒旦的逻辑，也是大法官的逻辑。
试探的本质是对人意志的挑战与诱惑。试探是意志的抉择。约壹2:16 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象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
第一、石头变面包：利用自己的资源，把侍奉的身份，当作满足私欲的特权，出卖生命，把肉体当作唯一的人之本质，把满足肉体的想要当作奋斗的目标，去满足人肉体的需要。用大法官的话就是用奇迹来满足私欲。
第二、从殿顶上跳下去：用让人感到神秘的力量来诱惑人，从而牢笼人。剥脱人的自由意志。
第三、万国荣华：用虚荣蛊惑人心，用虚荣建立虚幻的天国，给人虚假的信心，来代替得救的信心。用人世间的凯撒与教皇的权杖，去建立巴别塔的天国。
是约翰笔下：眼目的情欲、肉体的情欲、今生的骄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屡屡强调的奇迹、神秘、权威。而人还需要用意志抉择。
二、在试探谁
——试探者被自己试探
大法官对耶稣的一夜问话，洋洋洒洒一万多字。其实只是他自己的独白。他在审判基督，也在试探基督。他渴望表白自己对基督的憎恶，让基督在他苦恼的权威中肃静聆听[1]。但又希望从基督那里读出什么。就像撒旦在试探基督，而被自己试探一样。大法官出卖了自己的自由给撒旦，用耶稣所拒绝的三个试探换来了他今天和宗教阶层一样的权势。他奴役别人，却发现自己更不自由。正如圣经所说，真理使人得自由。拒绝真理的同时，我们就在出卖自由。
耶稣始终沉默着，当宗教法官说完后，他等待了好一会儿，看那个囚犯怎样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见犯人一直热心地静静听着他说话，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一句也不想反驳。老人希望他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但是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去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人们从未停止审判基督，但却发现自己正在被审判着。被基督，也被自己审判着。
大法官需要以审判来表达他心中的不满。他对基督不满，对百姓嗤之以鼻。但最终也发现对自己深深不满。他需要向基督审判而独白，独白而表达心灵深处洗不掉，挣不脱，挥不去的灵魂的苦恼。当他决定接受撒旦的试探，用自己的意志拒绝基督，而接受撒旦的时候，他已经赶逐了自由和平安，接受了囚禁与痛苦。用大法官自己的话说：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沙漠，我也吃过蝗虫和树根，我也曾用你向人们祝福的自由来祝福过人，我也曾预备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在强有力的人们的行列中“充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愿为疯狂的事献身。我回来了，参加到纠正你的事业的人们的队伍里来。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卑微的人们的幸福而回到他们那里。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会应验，我们的王国将会建立起来。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这个驯顺的羊群在我一挥手之下，会纷纷跑来把炙热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将在这上面把你烧死，因为你跑来妨碍我们，因为最应该受我们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要烧死你，Ｄｉｘｉ①。’ （注：①拉丁文：“我说”）。
他想以审判基督，表达憎恨来驱走苦恼，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痛苦的囚犯。他“醒悟了”，那是向试探叩首，是与撒旦交易，那是用意志对基督的拒绝。哪怕不是万国的荣华，只是那么一点点，他也愿意交换全部的自由。因为撒旦给了他万国荣华的“盼望”。他出卖了自己的自由，得到的是名利重压下的全部痛苦。他欺骗了无知的百姓，让他们在无知中自乐，而自己去承受那永远没有盼望的痛苦。压在他们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恼的秘密，一切一切，他们都将交给我们，由我们加以解决，而他们会欣然信赖我们的决定，因为这能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和目前他们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决定时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人，亿万的人们，除去几十万统治他们的人以外，全将享受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藏着秘密的人，才会不幸。将会有几十亿幸福的赤子，和几十万承担了分辨善恶的诅咒的受苦的人。大法官所说的几十亿幸福的赤字是那些无知中自乐的老百姓。几十万承担了咒诅受苦的人是包括了自己的宗教统治者。因为他正在被自己试探着。
——审判者在审判自己
宗教大法官对耶稣审判的焦点是撒旦和基督谁更正确，大法官显然认为撒旦是更正确的。我们注意，和撒旦一样，大法官并没有绝对真理的信仰，他视一切都是相对的。不是正确，而是谁更正确——谁能带来更可见的物质利益，谁就是更正确的。他要的不是绝对的真理，而是功利化的成功。大法官在审判基督，他给基督找到如下罪名：
第一、人类无法承受自由
大法官很清楚，耶稣拒绝撒旦试探的理由是祂不想剥脱人的权力，即自由意志而借着奇迹、神秘和权威来利诱和强迫人信祂。但大法官认为基督错了，因为人根本无力承受自由（我们分不清这是作者自己的观点，还是借着大法官的口对天主教的讥讽。人无力承受自由，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中一再出现的一个主题，我们不妨读一下《地下室手记》。在《地下室手记》中，作者主要表达了个人无法承受自由，而在此，得出了一个更广泛的概念，即由个体生命组成的社会无法承受自由。以下作者将要指明其依据所在）[2]，人们看重面包远胜自由！他们宁肯丢掉自由去换“面包”（代表满足肉体情欲的一切物质）。
“你自己来判断究竟谁更正确；是你还是当初向你提问的那位？只有一项自由的许诺，而人们由于头脑简单和胡作非为的天性，对之根本无法想象而且怕得要命，——因为对于人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比自由更无法忍受了！这赤日炎炎的不毛旷野上的这些石头你瞧见了没有？你要是把它们变成面包，人类便会愤怒像感激而驯服的羊群跟着你跑，尽管老是提心吊胆，生怕你把头缩回去，他们的面包也没有了。’但你不愿使人失去自由，于是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你心想，如果顺从是用面包买来的，这哪里谈得上什么自由？你不以为然，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你可知晓，就是为了地上的这点面包，地上的精灵将要起来反抗你，和你斗，打败你，那时所有的人将跟着他跑，并且高喊：‘谁能与这野兽相比？你从天上给我们去来了火！’你可知晓，再过几个世纪，人类将通过贤哲和学者之口喧声并无罪恶，于是也就没有罪过，只有饥饿的。‘衣食足然后知廉耻！’——他们将举起写着这样字样的旗帜来反抗你，你的殿堂也将毁于这条口号。在它的废墟上将矗立新的建筑物，可怕的巴比伦塔将重新拔地而起，尽管这一座也和以前的一样不会完工，但是你本来毕竟可以避免建造这座新塔，从而把人们的苦难缩短一千年，因为人们为了造塔白白折腾了一千年后，还是要回到我们这里来！拒绝基督式的高贵，建立适合人性，一切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启蒙人本主义，是那个时代的宣言。他们去基督化而去建立天国，他们废掉一周七天的圣经传统，要建立没有上帝的天国。把自由作为一个衣食之后的属性，是十九世纪唯物主义者的普遍信条，也是大革命之前俄国那些多少带点宗教气息的革命者的信条[3]。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看到了没有上帝的天国是何等可怕，没有救赎的自由是何等的奴役，他要用大法官统治下的恐怖来表达没有上帝的绝望。
宗教大法官认为人乃是卑劣、脆弱、内在分裂的存在，上帝赋予其自由高估了人性。宗教大法官提出了一种设想，那就是剥夺人的自由，以完全权威的建制来取代“自由”前景，这无疑是对伊万的辩证法的回答[4]。
第二、向谁敬拜——人类本来就是敬拜给他面包的
“旷野中的第一个问题的意思便是如此，而你为了被你看得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也就是这个。其实这个问题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一大秘密。如果接受‘面包’，你就满足了人们亘古以来的普遍需求，包括个别人和全人类的需求——这该“向谁顶礼膜拜”呢？人们最坚持不懈而又劳神费心的努力，莫过于身为自由人便忙着寻找该对之顶礼膜拜的那个人。但人们寻找的崇拜对象必须是无可争议的、人人都会立即同意对之顶礼膜拜的。因为那些可怜的人关心的不仅仅是找到自己或别人崇拜的对象，而且要找到能让人人都信仰、人人都崇拜的对象，一定得大家一起来。这种共同的崇拜的需要乃是人们——无论是个别人还是全人类——亘古以来最主要的苦恼。为了共同崇拜，人们自相残杀。他们创造了各自的上帝，便互相挑战：“把你们的上帝扔掉，来崇拜我们的，否则你们和你们的上帝都得死！”直至世界末日都将如此，甚至到上帝统统从世间消失以后依然如此，因为那时还会向偶像下跪。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人类本性的这一基本秘密，但你拒绝了交给你的旗帜，能使所有人毫无争议地跪倒在你的面前，那就是——地上面包的旗帜；而你为了自由和天国的面包拒绝了。”（307）
这一阐释本于前一论点，即“自由”的恶的属性和人性的卑劣渺小、需要偶像崇拜的特性。“偶像”并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人心灵的软弱造成的，而人所需要的就是偶像崇拜。并且，为了共同的崇拜，将流血牺牲，直至人类归于一个偶像[5]。宗教大法官下面所说的话将是对前一命题的阐述：
“再看看你接着又干了些什么。一切又都是为了自由！我告诉你，人最伤脑筋的是找到那个对象，以便尽快把这个可怜人生下来就有的自由交给他。但只有能让人们的良心得到安宁的那个人才能掌握人们的自由。和面包一起提供给你的是无可争议的旗帜；你给人们面包，他们就向你跪倒，因为最无可争议的东西莫过于面包。但是除了你，如果有别人也掌握了他们的良心，——噢，那时他们会扔掉你的面包，跟着迷惑住他们良心的人走。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的存在的秘密并不仅仅在于活着，而是在于为什么活着。如果不能认准自己为什么活着，人就不愿意活，与其留在世上，不如毁灭自己，哪怕他周围尽是面包。话是不错，但结果怎样呢？你非但没有掌握人们的自由，反而扩大了他们的自由！莫非你忘了，对人来说，安宁甚至死亡比在认识善恶方面的自由选择更可贵。最能吸引人的莫过于让他们的良心得到自由，但最折磨人的也莫过于此。你没有提供坚实的基础让人的良心彻底得到安宁，相反，你所选择的总是不正常、不正确、费猜测的做法，总是人们力所不能及的，因而你的做法看起来好象根本不是出于对他们的爱，——而事实上这人是谁？是来为我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你非但没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扩大了自由，以自由的苦楚搅得人的心灵王国永远不得安宁。你指望得到人们自由的爱，要人们被你吸引和俘虏后自由地跟着你走。人们今后必须用自由的心取代古老的法则，自行判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的形象仅仅在前面给他们指引方向。然而，如果人们受到选择自由的压迫，不堪承受如此可怕的重负，他们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甚至对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提出异议，——这一层你难道不曾想到？他们最终会高呼你不代表真理，因为你给他们留下了这么多烦心的事和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做法使他们陷入更大的惶惑和痛苦。由此可见，是你自己为毁坏自己的王国挖了墙角，在这件事上怨不得任何人。”（308）[6]
宗教大法官至始至终的立场都是为了满足人肉体的想要。从而建立人世间的秩序，取代基督的天国。在这个立场上，他认为基督拒绝试探是错的。
第三、人间只有那三个试探才能征服人，而基督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
大法官认为人类需要的不是自由，恰恰是自由害了人。人们需要的那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需要用此三样来统治以联合人类，建立地上那未尽的巴别塔王国。但这三种力量都被基督所抛弃：
“有三种力量——世上仅有的三种力量——能彻底征服这些孱弱的反叛者的良心，为他们造福。这三种力量是：
你把这三者一概加以拒绝，并且以身作责这样做了。当时那可怕而又绝顶聪明的精灵把你带到殿顶上，对你说：‘你若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说，天使会用手托着，免得你跳下去碰在石头上，那时你将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也将证明，你和你父亲的信仰有多么伟大。’但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不为所惑，没有跳下去。哦，你的行为当然象上帝一样正气凛然，但人们——这个孱弱的反叛族类——他们都是上帝吗？喔，你当时明白，只要跨一步，只要纵身往下一跳，那你就等于立刻向上帝发起挑战，你就丧失了对上帝的全部信仰，你会在你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试探你的那个聪明的精灵便会乐不可支。但是，我再说一遍，有多少人象你这样？难道你真的能设想——哪怕只是一闪念——人们顶得住这样的诱惑？人的本性岂会拒绝奇迹，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在最根本的问题上面临痛苦抉择的可怕时刻，岂会仅仅听从由心的裁决？噢，你知道你的丰功伟绩将永垂经书，传之弥久，播之弥远；你希望人们以你为榜样，无须奇迹也能与上帝同在。但你不知道，人一旦否定了奇迹，也就否定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毋宁说是奇迹。由于人不能没有奇迹，就必然会给自己创造形形色色新的奇迹——地道自产的奇迹，不是崇拜巫医的神术，就是虔信仙姑的魔法，哪怕他当过一百次反派者、异端和目无神明的无赖也无妨。当有人讥诮他，戏弄他，向他叫喊‘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相信你’时，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没有下来是因为你仍然不愿意通过奇迹来役使人，你苦苦追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奇迹信仰。你渴望自由的爱，而不是奴隶面对彻底把他镇住的权威表现出来的诌媚性狂喜。但这里你又把人们估计得太高了，因为他们无意是奴隶，虽然是作为反叛者被造出来的。左右前后看看，心平静气想想，十五个世纪过去了，你再瞧瞧他们：你把哪一个提高到了与你自己相当的位置？我敢起誓，人们生得比你原先想的弱一些、矮一些！他们能象你一样胜任吗？你这样尊重他们，你的做法却象是不再同情他们，因为你对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而这人是谁？这是爱我们胜过爱自己的那个人哪！减少一点对他们的尊重，降低一点对他们的要求，这样会更接近于爱，因为他们的负担就不那么重了。人们孱弱而卑劣。他们现在到处造我们的反，还以造反为荣，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儿童和学生的骄傲。这是一群在课堂上造反把老师轰走的小孩。但是孩子的欢喜就将告终，他们将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将捣毁教堂，血洗大地。但愚蠢的孩子最终会领悟到，尽管他们是反叛者，却只是些软弱无力、不能坚持反叛的反叛者。他们到头来将洒着愚蠢的眼泪承认，把他们作为反叛者创造出来的造物主，无疑想捉弄他们。（注：以上所说，反叛者难以承受自身的深度和广度无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这是他自《罪与罚》之后所有小说中那些强力人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前文中，我以三个代表性的人物分析了这一特征。而这一寓言的创作者伊万本人，最后也落个精神崩溃的结局。）他们将不顾一切地这样说，而他们说出的话是亵渎神圣的，为此他们将越发不幸，因为人的天性不能容忍亵渎神圣，到未了天性本身照例将为此进行报复。”（308——310）
宗教大法官为自己的辩护：
既然宗教大法官认为基督拒绝试探是错误的，他就开始证明自己弃绝基督与撒旦合作是正确的：
“我们纠正了你的作为，把它们建立在奇迹、秘密和权威之上。人们大为高兴，因为他们又被当成羊群领着走了，而且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痛苦的可怕禀赋终于从他们心上解除了。我们这样教，这样做，不是很正确吗，你说呢？我们如此温和地认识到人类的脆弱，怀着爱心减轻他们的负担，容许他们孱弱的天性在你同意下有些罪过，难道我们不爱人类？现在你为何来妨碍我们？你干嘛用一双温顺的眼睛默默地、深沉地瞧着我？你发怒吧，我不要你的爱，因为我并不爱你。我何必向你隐瞒？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要告诉你的你已经全都知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这个想法。我们的秘密难道瞒得过你？或许你恰恰想从我口中听到这个秘密！我们早已不跟你，而是跟他在一起，有八个世纪了。”（310——311）
大法官在审判基督，他提出了上述三个理由，并提出了自己为何拒绝基督而选择“醒悟”而向撒旦俯伏的理由。从大法官的表述我们不难发现，他和基督最大的冲突是站在哪一边说话，是以谁为立场做出抉择？他选择了以人为本的进路。这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时代，及至自15世纪就开始抬头的人本主义的思潮。他们不要基督，他们要丢掉基督去建立基督教，他们要用凯撒和教宗——政治与宗教的权势，摒弃基督，建立巴别塔未尽的“天国”。
他用了三加一的理由审判基督，并为自己辩护。却不觉，自己正在审判着自己。
当撒旦在试探耶稣的时候，牠是在试探自己！当宗教大法官在审判耶稣时，他是在对自己宣判。宗教大法官知道基督，但并不相信基督，他已经取代了基督在信徒中该有的地位，他与撒旦交易，以取代基督，敬拜撒旦，出卖灵魂来换取了让他永远无法喜乐的虚荣。构建巴别塔式的天国就是他唯一的盼望，而他的信心正是建立在与撒旦的交易上。
耶稣在大法官的审判中沉默，祂的沉默就是宣判。我们常会在自觉和不自觉中在审判，每天又都在被审判。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心里总是闪耀着基督的那句话：你们不可评判（judge）人，免得被评判（be judged）。
[1] 用大法官自己的话说，他们那几十万宗教的统治者才是真正痛苦的人，无知的老百姓在无知中自乐。
[2]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31397.shtml，（2012年9月7人日下载）
[3] 同上。
[4] 同上。
[5] 同上。
[6] 同上。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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